秋未归

无心(佛秀)

梦姑娘是个普通姑娘。 
 
进店吃碗面让老板多放辣椒,然后端着上面覆着一层红油汤的面,撸起袖子,大快朵颐。令人看了就心胆俱寒。 
 
一是为那红油汤,二是为她这吃相。 
 
小姑娘长得斯斯文文,可惜吃相实在找不出一个好听的词来描述,勉强称作豪放吧,都有点委屈豪放这个词。 
 
然而也有跟她有共同语言的。 
 
譬如她对面就多了一个丝毫不逊色于她那碗红汤,飘满了辣椒油的面,她抬起头,那人朝她笑了笑,两只眼睛眯的像月牙,长相普通,但是让梦珂好感倍增。 
 
因为感觉人很温柔。 
 
梦珂看人一向是很准的,且能透过外表看到本质,即便一个九尺高如铁塔的壮汉站在她面前,那人有没有颗娇花似的心,她也是能瞧得出来的。 
 
梦珂不喜欢唐门弟子,她有个师兄就是唐门,这人平生爱夺她所好,她喜欢什么就抢什么,非常无耻。 
 
不过眼前这人她是喜欢的。 
 
这人一看就很单纯,表里如一,浑身上下没什么复杂的东西,很干净,心思没那么脏。 
 
那唐门女子一开口就是四川调调,发现她听不懂又换成中原话,讲的磕磕绊绊的,但仍然是兴趣不减,大约是因为喜欢辣,在这颇喜欢清清淡淡的地方难得遇上了她这个同好,所以抓紧机会跟她诉苦。 
 
聊什么呢?聊辣菜。聊火锅。聊这里喝的贼没味道的白粥,和素炒小青菜。 
 
“再吃下去我感觉我都要皈依佛门了。”那唐门女子撇下筷子,双手合十,夸张地道。 
 
梦珂被她逗得直笑,她生在水乡,即便无辣不欢也习惯了,却作心有戚戚焉的样子点头赞同她,给她点安慰。 
 
却听得有人咳嗽一声。 
 
梦珂望过去,嘴巴张大,一声“秃驴”差点出口,又给迅速咽了回去。 
 
“大……”她还没来得及将那个“师”字说出口,就听她旁边这位道,“喂秃驴!过来坐啊,干嘛一个人闷在角落里啊?” 
 
梦珂估计他们是认识的。因为唐门姑娘招手后,那大师果然苦着张脸,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慢慢走过来了。 
 
他一本正经道,“第一,不许叫我秃驴,你们这是对我的不尊重。第二,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挨你们这么近。” 
 
他说罢竟是红了脸。 
 
梦珂和唐门女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就叫秃驴。” 
 
非常默契。 
 
看到那和尚脸更红了,也不知道是羞还是气的,梦珂颇觉好玩,还看准机会顺便摸了摸他的秃脑袋。 
 
感觉真光溜。 
 
听说和尚是下山来度化别人的。 
 
他师父给他交待的任务,让他一年时间度化九十九个人。 
 
梦珂问什么算度化? 
 
和尚道,“譬如一个人要杀人,我能劝他放下刀,打消杀念,就算作度化。” 
 
梦珂摆摆手,“这太浅显了。” 
 
和尚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是啊,可是我只能想到这些,我给别人讲经,也是没有人肯耐心听的。 
 
梦珂好奇道,“那你之前有没有成功度化的人啊?” 
 
和尚又重新振作起来,显然有点兴奋,“还是有一个的。” 
 
那人是做生意亏惨了,想跳河自杀,和尚在旁边给他拼命讲经,一直讲到他听得烦死了,一脚踹翻和尚,不自杀了,回去了。 
 
这屈指可数的一个来的非常不容易,可是梦珂和那唐门姑娘听了只想笑,还得强忍住,憋的非常辛苦。和尚道,“算了,你们想笑就笑吧。” 
 
然后两个人就很不给面子的放肆大笑起来。 
 
梦珂还算有点良心,记得心疼下被踹翻还被嘲笑的和尚,安慰他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受什么委屈也值了。” 
 
和尚方才在笑声中逐渐动摇的眼神又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那一年,和尚的心愿是去度化那九十九个人,回去见师父扬眉吐气。唐门女子说是要去长歌门找她预定好的相公,看看他有没有跟别人跑了。只有梦珂最没志向,没对象,没梦想。 
 
虽然天天背着双剑俨然一副行侠仗义的女侠风范,其实她也不行侠仗义,只是见着饭馆挨个往里面钻。她说她要吃遍天下美食,背着双剑只是为了装作很凶,让店家不敢克扣她,给她少放辣。 
 
和尚一直拿很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条被风干了挂起来的咸鱼。 
 
梦珂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任他打量依然面不改色地跑饭馆,然后搓搓手等着店家给她端上来满满一盆飘着辣椒油的某样看不清原本面貌的食物,开吃。 
 
要不是他们两个同路,都是走在陌生的地方,熟人方便照应,和尚一定很想离开她这个只知道吃的饭桶。 
 
嫌丢脸。 
 
而且还很爱吃辣,点饭都点不到一起去。 
 
那个唐门朋友爱吃辣就算了,怎么她也这么超级爱吃辣?也是四川来的? 
 
梦珂说不是,要怪就怪她那个师兄。小时候总爱往她饭里偷偷放辣椒,还特意撮成粉末,让她看不出来,吃两口直把舌头伸出来吹凉气,辣的上气不接下气。 
 
然后她师兄躲门后面嘿嘿直笑。 
 
听起来就挺贱的。 
 
不过和尚对此只有一个疑问,七秀收男弟子吗?你哪来的师兄? 
 
梦珂道,“他是个唐门啊。” 
 
她这个师门非常奇妙,师父是纯阳,从未谋面的大师兄是纯阳,五毒二师姐,两个师兄一个万花一个唐门,最后一个就是她。 
 
和尚疑惑道,“门派如此混杂,各不相同,那他能教你们些什么?” 
 
梦珂道,“看着教呗。” 
 
她一直以为师父的心愿是收集齐所有门派的弟子,召唤个什么东西出来,没想到五毒之后就断了,让她这个强迫症非常难受。 
 
老五门还缺个天策,少林。 
 
天策本来也没有年纪那么小就能参军的,年纪大的,师父拐骗不来也正常。至于少林…… 
 
梦珂盯着和尚的秃脑门坚定地道,“他说他跟和尚有仇,天生犯冲。所以不收。我猜八成是因为这个脑袋。” 
 
“……这脑袋招谁惹谁了?” 
 
梦珂道,“他的剑光是金色的,照在这种地方会反光,亮的他晃眼,他上次说害得他差点因此失手被擒。” 
 
“……” 
 
从这个失手被擒里,和尚已然听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不过按梦珂的说法,他只是个卖假药所以被喊打喊杀的臭道士。 
 
名震天下谈不上,最多让人小有耳闻。 
 
和尚皱着眉,“他叫什么?”依他的想法,这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梦珂嘻嘻笑道,“我不告诉你。” 
 
梦珂说自己的师门非常厉害。和尚还以为她师门出了什么大魔头或者侠客呢,没想到她说,“出了三对断袖。” 
 
……仔细想想,好像的确也是挺厉害的。 
 
梦珂扳着手指数,“三师兄和四师兄是一对,是断袖。大师兄我没见过,不过听说他不近女色大概也是吧。然后师父也……不对,师父师兄师弟都是断袖,但是师父只爱他自己。” 
 
梦珂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穿着新裙子,提着裙摆跑到师父面前炫耀,想得两句夸赞,结果师父目不转睛擦手里的剑,看都不看她一下,一丁点目光都懒得施舍给她。 
 
她说师父不懂怜香惜玉。 
 
师父连头都懒得抬,冷漠地道,我喜欢男的。 
 
梦珂,“……”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完全盖过了不被理睬的郁闷。 
 
她一直以为师父会很快弄个师爹回来,然而并没有。到现在都过去十多年了,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继续擦他那把破剑。 
 
梦珂认定,他要么是喜欢那把剑,要么是喜欢上面倒映出来的影子——他自己。 
 
再说说两个师弟。 
 
梦珂是很喜欢老三的,因为他长得极美,似是冰雕玉琢的白衣少年,不笑不闹,乖巧文静极了,让她见了就想……占为己有。 
 
试问美人谁不想抢? 
 
说起来这人简直就是她当初努力学习的动力了,想着以后挣钱买大房子把这个人娶回去简直美滋滋,就算他不开口,光是看着他那张脸也觉得人生圆满。 
 
可惜天不遂人愿,被人抢了先。 
 
她那小师兄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她看上什么抢什么,没事就爱作弄她,要不是知道这个人什么德行,没准还要误会这是他喜欢她,所以要引起她的注目呢? 
 
比她会撒娇,比她会撩人,比她武功好那么一丢丢,把她从那人旁边给踹了出去。还要朝她吐舌头,“师兄旁边的位置只能是我的,你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小丫头片子略略略~” 
 
真是日了……唐御了…… 
 
梦珂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断袖,只当他是争宠,就很气,又拿他没什么办法。想着以后长大了总还有机会吧!唐御是个男的,总不能那时候还缠着师兄吧? 
 
结果真的可以…… 
 
其实后来唐御是没缠着,但是师兄已经对他心有所属了,容不下别人了。梦珂在得到好人卡之前很有自觉的跑路了,然后跟师姐在一起了。 
 
秦黎除了喜欢养些蛇蝎子让梦珂有点害怕以外,从各方面而言都对她特别好。会给她熬汤喝,做小糕点吃,还会像打扮自家孩子似的兴冲冲给她试新裁出来的衣服。 
 
一会儿,“师妹你试试这个?” 
 
一会儿,“师妹你试试那个?” 
 
挑的她眼花缭乱。 
 
后来她看秦黎太热衷于做衣服,对此充满热情,说你不如开家店吧,然后秦黎就真的在中原开了家店,生意倒还不错。 
 
没多久,秦黎成亲了。 
 
梦珂在感情方面向来迟钝,只是记得有个男人总给师姐带几盒胭脂过来,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想到他们竟然在一起了,甚至觉得这未免有点仓促。 
 
至于这两个人私下里如何谈情说爱,她是看不到,也懒得去想的,反正她就是觉得仓促,觉得不值,觉得自己的好师姐让猪给拱了。然后想想自己的云师兄,感觉也是让狗给啃了。 
 
看来这世界上的好东西是注定要被糟蹋的。 
 
反正就是轮不到她。 
 
梦珂化悲愤为食欲,天天充满干劲的吃饭。 
 
跟她谈什么都别谈情,她感觉自己是情场最大输家,连猪狗都不如,惨到极致。 
 
其实她今天瞧着这个活泼的唐门小姐姐也是不错的,很想勾搭一下,结果唐门小姐姐比她年龄还小,却连相公都挑好了,又轮不到她了。 
 
梦珂问和尚,“我能不能拿你将就一下?” 
 
和尚说,“我是出家人,我……” 
 
梦珂打断他的话道,“别念经了,我就是随便开个玩笑,你行行好别当真别念叨我了。而且我怎么也不会找个秃脑袋的,我更喜欢一头秀发飘逸柔顺的小哥哥和小姐姐。” 
 
和尚涨红脸,瞥过头去。 
 
他生气了! 
 
还挺可爱的,梦珂想想,其实还是可以将就一下的。 
 
如果和尚肯的话。 
 
然而是不可能的。 
 
他们的关系离将就都差的很远,纯属路人。因为和尚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反驳两句,就能不欢而散。 
 
和尚说有个善人,因为怜惜飞蛾因扑火而死亡,会将灯灭掉。他说自己如果有天也能到这样的境界就好了。 
 
梦珂却说,那我恐怕也是个善人。 
 
我会把它们都拍死,让它们免受火焰煎熬之苦,死在我手里,也算死个痛快。 
 
和尚正要给她讲经说道,扭正她这歪理,谁知她却先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忽然发现我们不是一路人。” 
 
其实应该说是单方面的不欢而散。 
 
和尚甚至愣愣地站在背后看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她,然而她说走就走,只留下个决绝的背影。 
 
梦珂对于和尚,应该算是个路人的故事。 
 
一面之缘,然后再未见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且也不是个多么有波折的故事。 
 
直到蜘蛛鬼母的传闻出现。 
 
和尚有幸目睹过她的真容,是有天接住从高台上落下来的女子,脸色苍白,嘴角沾着血,明明身子很是虚弱,目光却凶狠,不肯有丝毫示弱。 
 
和尚几乎要认不出她。 
 
就见她额间鲜亮的朱砂尽褪,却烙下一枚诡异的蜘蛛烙印,鲜红如血,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尤显得突兀。 
 
可她一笑,和尚又记得是她,如此熟悉。 
 
传说蜘蛛鬼母人如其名,是个蜘蛛精。听说她有很多情人,但是全都被她吃了。听说她吃的情人越多,额前的烙印便越是鲜红,直到她永葆青春,长生不死。 
 
不管别的人信不信,和尚是不信的,而且梦珂也作出解释了,她说,“这什么狗屁传闻?” 
 
和尚一听,完全信任起她来。 
 
她从和尚怀里坐起身,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把散落的银针,重新蒙上面纱。 
 
和尚揪住她,她直接道,“我要去杀人,放手。” 
 
然后和尚摁着她,给她念了一整晚的经。 
 
梦珂好似才想起来他的老本行是什么,过完这夜头昏脑涨地爬起来,脸色比昨天更差了,她说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然而她没动手。 
 
一来她现在这样子重伤,当然打不过和尚。二来,她也不可能动手打他。 
 
梦珂说,“你行行好,放过我吧,再听下去我真的要死了。” 
 
她这泼皮耍赖的样子倒有几分从前的影子,和尚停下来道,“你现在还有杀念吗?” 
 
梦珂那样子要死不活,语气却很坚定,“有。” 
 
和尚又要念经。 
 
梦珂问道,“十年不见,你度了几个人?” 
 
和尚道,“九十八个,就差你一个。” 
 
梦珂一笑,“那看来你今年是注定完不成任务了。” 
 
和尚说,无所谓,不差这一年。 
 
意思就是还有很多年。 
 
梦珂看他是真的要把自己像个犯人似的圈起来,然而又比犯人的待遇强上太多。若是当了囚犯,不用带沉重的镣铐,可以吃自己想吃的菜,还有别致的小院子可以住。那想必是人人都愿意当囚犯的。 
 
尤其是梦珂看见那碗飘着层红油的汤面时,眼睛几乎要放出光来。捧着碗呼呼就给吃干净了,简直是把碗也舔干净了,白亮白亮的碗交到和尚手里,简直是给足了他面子。 
 
因为是他做的。 
 
梦珂捧着脸笑眯眯地看他,“再来一碗。” 
 
和尚问她,“那你还出去杀人吗?” 
 
梦珂笑道,“你要是天天给我做面吃还肯放辣,那我就不出去了,再也不出去了。” 
 
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德行,和尚简直要以为她又想要跟自己将就了。 
 
梦珂说不走就真的不走,说听话就真的乖巧,成天什么打打杀杀的事也不做,待在院子里安静如兔,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搬个椅子坐外面晒太阳,完全回归了以前混吃等死的咸鱼状态。 
 
和尚几乎以为自己抓错人了。 
 
毕竟按照江湖上的说法来看,鬼母这两年杀得人,比他十年度的人还多。若是她丧心病狂执意要出去杀人和尚还能理解,可她什么也不做,就显得很古怪了。 
 
梦珂仿佛看不到他怀疑的眼神,点着他的肩膀道,“你看!” 
 
“什么?” 
 
“树上有只鸟。” 
 
“在哪里?” 
 
梦珂弹了下他的光头,看和尚很懵逼地看着自己,坏笑道,“在这里,这么大一只呆头呆脑的笨鸟你都看不见。” 
 
仿佛当年和那人异口同声管他叫“秃驴”,戏耍他的情景历历在目。 
 
然而和尚现在已经不会脸红了,梦珂觉得少了很多趣味。于是一个人又安静下去,过了几天弄了件帕子给他。 
 
“我绣的。”这语气满是得意。 
 
和尚倒是想夸她,又不知道从何夸起,倘若这上面绣的稍微有个形状,他也能把她夸到天上去,可偏偏这是个四不像。 
 
和尚想来想去,挤出来一句,“别出心裁。” 
 
梦珂哈哈直笑。 
 
弄得和尚以为她又在逗自己。 
 
但是梦珂郑重其事地把帕子塞到他手里,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只此一件,你可要好好收着,千万别丢了。 
 
弄得和尚只好把这条其貌不扬的帕子像个宝贝似的给供起来。 
 
好像是某种预兆,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了。 
 
他们伤的了和尚,却伤不了梦珂。和尚想做的是连飞虫都不去伤害,宁愿自己牺牲的大善人,而梦珂想做的是拍死他们,给他们个痛快的自诩的“善人”。 
 
但她也不怪和尚,因为就算这样,和尚也还在护着她。这个人有点博爱,有点多管闲事,心太软,但其实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梦珂以前说,“你即便度尽世人,也度不了我。”但其实在他听着那些人阐述她的罪状,却仍然毫不迟疑地挡在她身前的那刻,她就已经被他度化了。 
 
倘若放下刀剑就能阻止杀戮流血,她其实也是肯放下的,哪怕死也无所谓,只可惜…… 
 
那些人已将他们看成一伙。 
 
两张嘴,总是辨不过众人之口。他们说她是无恶不作的妖女,她就得是妖女,他们说和尚是她的同伙,是她的情人,他就得是。 
 
梦珂觉得他这么个当年被人踹翻了还在坚持劝别人不要自杀的好和尚,就算笨拙迂腐,也该迂腐的像张纯净的白纸,比在座各位干净的多,不能凭他们这几张烂嘴,就将他十多年的不辞辛劳所做的一切抹黑。 
 
她将他们都杀了。 
 
因为很早之前埋下了引线,所以梦珂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解决了所有人,银针嗖嗖掷出去,倒下一片,只因为触发了他们体内的蛊毒。 
 
梦珂体内的是母蛊,他们体内是子蛊。她想让这些人中的谁死,谁就得死。 
 
这才是鬼母真正的含义。 
 
至于蜘蛛,兴许是他们看见她额头上那枚印记浮想联翩,随便起的,那其实是蛊虫存在她体内的印记。 
 
至于什么情人也是胡说八道,她只是取了他们的狗命,而他们不相信她一个女子能够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非得给她编个龌龊又有心机的形象而已。 
 
实际上她就是大大方方的放蛊,然后等着一批又一批的人送上来找死,倘若不找上门的,倒还相安无事。她自认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自认为还是给他们留了余地的,只做警告,可惜他们总认为她必然是想折磨他们的,做贼心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也许她早已料想得到也说不准。 
 
反正她是很乐意看到他们死去的。 
 
秦黎死了。因为曾有人高价悬赏蜘蛛鬼母,要她体内的鬼母蛊,结果不巧梦珂留在秦黎那里的东西被人看到,误认为秦黎就是鬼母,何况她又养些蛇蝎之类的东西,又是五毒教出身…… 
 
可她当真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而已,除了会点裁缝手艺,厨艺不错,真的跟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沾边,不会玩蛊虫,也不会打打杀杀,性格温驯的不行。 
 
做弟子的时候是个好师姐,照顾师弟师妹。嫁人之后是个好妻子,对相公百依百顺,体贴入微。 
 
然而温柔心思不值钱,别人更想要实惠的银子来使,将她给卖了。对了,就是她那好相公卖了她。 
 
他想换点银子使。不对,应该说是很多很多的银子,足够他吃一辈子。 
 
秦黎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这时候还念及什么旧情,但她一来无路可走,二来她虽知道梦珂是鬼母,却不知道她有多大本事,想着顶替师妹被抓走了,师妹就没事了。 
 
有些人的思维总是如此单纯。 
 
他们要鬼母,要的是她体内可以控制子蛊的母蛊,这东西并非在这二十年才存在,而是几十年前不少人就有所耳闻,被种在一个女人体内,然而那个女人逃出去,消失了。 
 
所以抓到秦黎,第一件事就是剖开她的身体来寻找母蛊,结果除了鲜红的肠子脏器,并没有找到什么别的东西。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在她的子宫里,找到了一个刚刚成型不久的胎儿。 
 
听说鬼母蛊若是埋在女子体内,最后会跑到胎儿身上,他们就将胎儿取出来,也给剖了。 
 
秦黎拼命地尖叫哭喊,声嘶力竭地给他们求饶,让他们住手。最后声带破了,汩汩的鲜血不断从嘴角流出来,还有腹部也是。她好像浑身都是血,只有眼睛里满是泪水,如溪水一样往外淌,沾湿了染血的发髻。 
 
结果还是只能看着他们把她的孩子,弄成了一摊血水…… 
 
梦珂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大大地睁着眼,原本明亮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浑浊不堪,大概是泪流干了,就只有血可以流了。她的眼神是那么绝望,梦珂甚至没能从中找到一丝愤恨,就只是绝望。 
 
一个母亲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杀死,无能为力去阻止,眼里蓄满了泪水和血,只余下那种绝望至极的感情,连别的感情都容不下了。 
 
梦珂帮她合上双眼,手掌慢慢覆盖在她眼睛上,身体不自觉在她面前跪了下去,她说,“师姐,你真傻啊……” 
 
所爱非人,所遇非人,你对我们那么好,最后你喜欢的人,却联合起来将你谋害了,我也有份。 
 
其实你不站出来,我也不会有事。 
 
而就算你站出来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但是梦珂说不出口,她只能把这具被扔在角落残破腐烂的尸体扶起来,给她清理污垢,给她祛除腐臭的异味,给她整理双鬓,点上红妆,换上干净的衣服。 
 
然后又念念叨叨一次,“师姐,你真傻啊……” 
 
烂成这样,已经没法埋了,梦珂点了把火将她烧了,看着她逐渐被火焰吞噬的面庞,好像又听见她说,“师妹,你试试这件衣服好不好看,我特意给你做的……” 
 
女子熟悉而悦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回响,在她脑海里回响,在她耳边,最后终于微弱到听不见了。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火燃烧着的声音。 
 
“若是也有一场火,能将这天地间的一切不平与罪恶都烧干净……就好了……” 
 
梦珂舀着装了她骨灰的罐子,走了。 
 
梦珂擦去上面敷的粉,将被遮掩着的那个鲜红的蜘蛛印记露了出来,那印记在饱满白净的前额上是如此鲜艳狰狞。 
 
她倒是想把秦黎的那个“好相公”千刀万剐,可惜那人已经死了,他们发现秦黎不是要找的人,感觉他耍弄了他们,就将他勒死了。 
 
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从来也没有在意过这么只虫子,轻轻一捏,就死了。让他抱着那些钱去死,明明得到了,却也没机会花了。 
 
有那么一点点痛快,但是完全达不到梦珂想把他大卸八块的标准。 
 
她此生做过的最恶毒的事大概就是,找人作法,作了三天三夜,咒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咒他堕入炼狱,投胎了下辈子头顶长疮,脚下流脓,照样也不得好死。 
 
做完这些,她就去找那些一直在鬼母的人了,有些事再怎么逃避,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鬼母蛊来历不明,上古便存,视为邪术,相关卷宗皆毁。偶然有人得到完好的子母蛊,便开始实验。其中子蛊是很容易被种下的,所以相对的,母蛊的成活率极低,几乎一千个人里也未必挑的出一个适合豢养母蛊的身体,大多数人被种下即死。 
 
千里挑一,挑中了一个女子,被种下母蛊后不但没被毒死,而且身体逐渐发生了变化,额头上也出现这样一个这样的蜘蛛印记。 
 
只不过是褐色的,而且很浅,并不像梦珂额间如此鲜亮夺目,这证明母蛊没有挑选那个女子作为宿主,而是挑选了她的骨肉。 
 
对了,她当时正怀着孕。 
 
天晓得那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当年是怎么从严密的监控下逃出来的,她明明什么都不会,没有轻功,不会武功,甚至还挺着个大肚子,连活动都不方便。 
 
但她就是逃出来了。 
 
虽然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她自己把肚子剖开,把脐带用刀斩断,把婴儿取出来,竭力挣扎着拿衣服将她身上的污垢擦了擦,然后不嫌脏的亲了她一下…… 
 
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她还是以一个搂着襁褓里的婴儿的动作躺在那里,仿佛还很留恋地想再碰一下,然而她已经断了呼吸,僵在了那里,手指离脸颊还有半寸距离,没碰到…… 
 
鬼母蛊只存活一枚,在梦珂体内,已经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是唯一的鬼母宿主。 
 
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凭借这特殊的蛊虫搅动风云,借机收获旁人梦寐以求的权和利。 
 
但是她母亲只想要她做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好好活着,收留她的七秀坊对此不知情,但也只把她看做普普通通的弟子,抚养她长大成人,教习她武功。然后梦珂就做了个普普通通的姑娘长到现在。 
 
直到那个臭道士师父教她如何控制子母蛊,他说这是你本来就该学的,逃避也没用。 
 
梦珂问,逃避是错误的话,那我是不是该去找他们复仇? 
 
应天行睨她,“省省吧,就你这样子给人家塞牙缝都嫌不够,还是趁早别做白日梦了,回去多睡会儿吧。” 
 
“那为什么还要教我如何控制这蛊虫?” 
 
“不然呢?难道你想死吗?” 
 
梦珂不可置信,“你教我这些,就只是为了让我活下来?那你不怕我把它们用在歪路子上?” 
 
应天行就不耐烦了,“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教给你就是你的,你爱怎么用怎么用,关我什么事?烦死了。反正你死了又不是我来埋,谁爱管谁管,没人管就做你的孤魂野鬼去吧。滚开,我要休息了。” 
 
一如既往的毒舌。 
 
然而他说休息,也只是捧着那把剑打坐,闭目养神。梦珂一直想说师父你总穿黑的,显得很苍老,没顾得上跟他讲,先被他踢出师门了。 
 
这师徒缘分就只两年。 
 
但是留给梦珂的印象很深刻。 
 
远比她这十多年复仇,与这些人作对,种蛊,杀人,四处奔波逃亡的经历要给她的印象深刻的多。 
 
记得那个不爱说话,手里总是捧着书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少年。记得那个给她偷偷放辣椒,捉弄她,又抢她喜欢的人的混蛋师兄。记得给最宠她,给她做糕点,弄衣服,什么好东西都想跟她分享的师姐。 
 
还有年纪轻轻却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糟老头子的师父,成天捧着柄剑发呆,永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每次出去都是一身伤的回来,别人要帮他,他总说滚开!看上去像个炸毛老刺猬似的扎人,但是又没有真的扎到人。 
 
梦珂掉下楼那天,听说唐御死了,第一个想法是大快人心,这跟她抢云师兄的混账师兄终于死了。然后才想起来云师兄好像十几年前就死了…… 
 
师姐十年前也死了。 
 
梦珂想,也许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然后掉下去被和尚稳稳当当接住了,有点惊喜,又觉得一直悬着的心好像终于落地了。 
 
过往记忆里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就连她自己也变了,干净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应当说是罪孽深重了。这世上应该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可她见到和尚,发现还是有的。 
 
像一块顽石,风吹不走,雨打不动,踹两脚还要被咯的脚疼。 
 
梦珂欣喜地扑上去,抱住了他。浮躁的心绪,竟也变得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十年,二十年,只要她想,还是可以跟从前一样。 
 
虽然她并没有第四个十年。 
 
而且那些人也又追过来了。 
 
梦珂杀了最后一个闯进院子里的人,丢下手里的银针和双剑,倒了下去。好像是终于松懈下来,她朝着和尚笑道,“对不起脏了你的地方,但这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因为……” 
 
她觉得一心求善,度了那么多人的和尚现在一定很不想理她,但实际上和尚给她止住了血,把她抱了起来。 
 
梦珂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一会儿,忽然勾起嘴角笑了。 
 
她嗅见他身上的檀香味,感觉还是那么让人心神宁静,杀念消弭,所有让她痛苦的记忆都如潮水飞速退去,消失无垠。 
 
她笑了笑,“我喜欢这味道,下辈子我也要进庙里,当个与世无争,天天想着如何普度众生的人。” 
 
她说,我再也不嫌弃菜没有味道了。人就跟菜一样,还是平平淡淡的好,倘若波折太多,精彩是精彩就是会有点吃不消了。 
 
譬如现在她就吃不消了…… 
 
她身上的伤口很小,很快就止住了血,但是她的生命力却在飞速流逝,面色苍白如纸,仿佛血液从不知名的地方涌了出去,留下来的越来越少,最终肤色成了近似透明的颜色,仿佛脆弱如琉璃,一碰就碎。 
 
她说,以后再也不会有鬼母蛊了。 
 
她杀了它,也就等于杀了她自己。 
 
至于为什么,因为她花了十年时间终于明白人是杀不光的,只有源头灭了,才能彻底结束这件事。那她这个宿主死了,一切就该结束了。 
 
这个道理她早就想到,只是太贪恋人间美好,多留恋了这些日子,混吃等死,好不快活。还有喜欢的人陪她说说话,聊聊天,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圆满,让她想起来她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志向的闲散懒人。 
 
直到他们来了,又让她发现这一切是不可能长久的,她还是逃不掉。 
 
她喜欢很多人。 
 
对她好的师兄师姐自然不必说,七秀坊的姐妹也不必提,只是忽然间发现以前非常讨厌的混账师兄竟也可以容忍了,薄情的师父也变得和善起来。 
 
路过的爱吃辣唐门小姐姐自然是很可爱的。然而这迂腐的,坚持着许多根本不可能的想法,倔强的像茅坑里的石头的和尚也变得顺眼许多,连那光头上都写着可爱。 
 
她拍了下和尚的脑袋,笑道,“秃驴,如果本姑娘再说喜欢你,想跟你将就一下,你肯不肯啊?” 
 
和尚抓住她垂落的手,轻声道,“肯的。就算别人都不要你,我也要的。” 
 
“那太好了,”她笑道,“我总算不是孤零零一人了……哎呀开个玩笑而已,你们佛祖应该不会怪你吧……我觉得好困,我睡一会儿,等我睡起来再跟你聊……就一会儿,你……等等我……” 
 
然后她就在和尚怀里,慢慢闭上了眼。 
 
她说,你度了我,我参悟了。仇恨终究不能长久,我觉得我可以放下仇恨了。 
 
和尚捻着佛珠道,“可是我把你度了,我自己却陷入迷惘,参不透了……” 
 
他想起梦珂跟他不欢而散的那天,留下的决绝的背影,她那时也许已经得知师姐,师兄的死讯,也许才得知鬼母蛊的传闻,所以走的如此匆忙,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 
 
兴许是风将裙摆扬起的太高,又正巧她身上着的是件火红色的衣裙,如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炽热,竟显得她的背影,烈如朝阳。 
 
若她真能化身这样一场火,她大概是愿意以付出生命的代价点燃自己,烧光这世上不公平的一切,让罪恶无处遁形,让那些丑恶的嘴脸都在这场火焰里被吞噬殆尽,最好能烧的连灰尘都不要剩下。 
 
可她并非火焰。 
 
她只是别人点燃的柴,最终被烧的连灰也没有剩下。还烧的心甘情愿。 
 
若是能选择,她大约也就只想当个普通姑娘,兴许还有点好吃懒做。 
 
坐在院里捧着泼了一层红油的面碗,吃的津津有味。晒着太阳,伸个懒腰说一声,“今天天气真好啊,当然你做的饭也很好吃……”然后又嘴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冲旁边的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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