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未归

【策藏】不见天光

黄沙滔滔,遮天掩日,天地虽大,我身所在,却不见天光。 
 
【故事大致】受伤失忆后变成卖饼郎的军爷,以为军爷战死假扮其身份替他带兵打仗的二少,所以这真是策藏…… 
 
忽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刮过,天又暗了。 
 
乌云密密遮住了大半边天,一层叠着一层黑的像能挤出墨汁来。空气变得土黄土黄的,他吸进鼻腔就闻着一股子铁锈味,赶紧呸呸两声,嘴里净是些沙子。 
 
他想,这是又要变天了。 
 
镇外那些驻军营寨也不知扎的结不结实,抗不抗得住这沙暴,他拍拍脑袋,自嘲地想:那是人家将军的事,他一个小老百姓搁着瞎操什么心?轮得到他管么? 
 
他将做饼的家伙什一拾掇放上推车,推车就跑。别看他两条长腿跟两根筷子似的细,跑起来连山林间最快的野兔也不遑多让。 
 
他快速地溜进屋将家伙什一扔,给门上了锁因为太急还撞的哐当一响。这举动要是放在别的地方没准以为他是个做贼的在外干了什么坏事,本地人经受了多年沙暴侵袭倒是见怪不怪。别人的举动也跟他差不多,只不过还是他的最为夸张。 
 
他那惊慌模样不像是要遇到沙暴,倒像是遇到深山老妖兴风作怪要将他卷了吃了。他将里里外外锁个结实,才放下心跑到床前去看那个病殃殃的蔫货。 
 
这天策是他随手捡的,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捡到时蔫蔫的要死不活的,跟只被人放干了血待宰的鸡似的。 
 
他把人背到背上的时候还在愁,这一路都是山路,不好走不说还挺颠的,要是颠着颠着把身上这位最后那点气若游丝的气也给颠没了可怎么整?要是带回去凉透了就亏大了,白走了这么多路还得自己动手埋。 
 
于是一会儿就把手伸到后面摸摸,看还有气没有,没气了就准备地埋。 
 
大概老天看他这么没心没肺的凉薄也来气了,跟他较起劲来,明明就是手脚冰凉奄奄一息随时都要升天的人,偏偏吊着一口气要死不死地让他背了回去。 
 
最让卖饼郎惊喜的不是他那半吊子医术居然能把个将死之人救活了,而是这个人洗涮干净了长得居然有点好看。在这每个人脸上都蒙层灰的破地方,多看看这人的脸都能成为枯燥的生活的调剂。于是卖饼郎就这么草率地决定先养着了。 
 
他脱下这人一身沾了血的破衣烂衫,内里的肌肤竟白得跟瓷器似的,可惜了上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坑疤。卖饼郎原想着拿药涂抹掉这些有碍观瞻的玩意,却发现这是经久岁月的痕迹,抹不去了。 
 
他手背上面有道白痕最浅,跟别的触目惊心的伤比起来像是拿裁纸刀轻轻碰了下划了条口子。卖饼郎实在不明白这样细小的痕迹怎么至于留到现在,明明好处理的很,刚受伤时随便上点药就没了。 
 
他断定这人是个惯常粗心不会照顾自己的,开始思考着如何替他遮掩伤痕,却见了这人一身难对付的痕迹,褪不去,抹不掉。他难得来了回好心却好像办不成事,失落之余,不死心地沾了点药往他手背那处抹。 
 
指尖碰上那抹浅淡的白痕便不由地一缩,还没等他做什么,心脏先没来由地抽了两下,竟是有些心悸。 
 
卖饼郎疑惑的辦过男人的脸来看,怎么看都觉得他们隔着几重山水,素未谋面。可他就是没法将药抹上去,伸着的指头微微蜷缩,最终放弃了。 
 
从那天起他床上就多了个不能动弹的人,他本来想直接管男人叫“蔫货”的,被否决后又想了些小二,小三,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名字,愣是把男人眼睛里气出血丝才住了嘴。 
 
因此等到男人能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我叫李辕。” 
 
李辕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跟一个陌生人分享他的名字,他原本对这个没什么特色的名字没多大感情,但是有了前面的“二狗子”作对比,这名字好了还真不是一星半点,甚至让他对起名字的人产生出那么点感激来。 
 
李辕初时以为他目不识丁才这般折腾,后来发现他是识的,不过是粗浅不通半吊子瞎用词,再加上长了张凉薄的面皮,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还是怎么听怎么来气,嘴欠成这样,还不如干脆大字不识一个才好。 
 
譬如李辕提及被救的事,卖饼郎跟倒豆子似的将那天心里所想分毫不差地描述出来。 
 
什么叫气颠着就没了?凉透了就亏大了?李辕那点感激之情都快被讲没了,倒是越听越觉得胸口闷痛,隐隐有旧伤复发的趋势,抬手让他别讲了。 
 
卖饼郎难得心有灵犀地从他紧皱的眉头明白过来,“旧伤复发了吗?唉都怪这鬼天气就又是狂风又是沙暴的老折腾人了,尤其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肯定受不住。” 
 
“……细皮嫩肉?!”那是形容男人的吗?!难道长得白就都叫小白脸不成? 
 
李辕咬牙看着自己烙下了无数刀伤但就是怎么晒都不黑的白皙皮肤感觉比被狼牙军捅了几刀还痛,简直是一刀子剜在了心窝上。 
 
“还痛吗?要不我给你揉揉?” 
 
“别碰我!” 
 
还有,什么叫受不住? 
 
“你脸有点红……发烧了?” 
 
“闭嘴!” 
 
到现在他伤势还没好,三分归功于狼牙军,七分归功于卖饼郎这张天杀的嘴。每次跟他讲话都气的李辕七窍生烟恨不能找块豆腐撞死。因而无论两人的对话因何而起,好像都是以李辕一句忍无可忍的“闭嘴”而告终。 
 
李辕长了一张如刀刻般轮廓分明的脸,眉目英挺,两片薄唇薄的毫无血色,坐着的时候脊背挺得直的仿佛什么灾难降下来也压不垮一样,眼眸里似盛着点点星光。 
 
卖饼郎心里嘀咕这个人脾气真差,不过看在他长的好的份上原谅他了。 
 
卖饼郎早就晓得他们天策的人在互相联络。不过这荒山野岭的,也不知他们从哪弄来这些鸽子,李辕下不来床叫他代为取信,看完了就烧了,也没有回信。 
 
卖饼郎晓得自己救的是个军爷,只不过当时寻思着受了伤的狼也不过是只垂耳兔罢了,他想总能将对方留住,或者至少彻底养好了伤再放出去,却发现就算是动不动就炸毛的兔子一旦看向远方也会变作坚毅的神情,有些事似乎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的。 
 
从第一只鸟来访后,李辕就总爱望向窗边时,连先前两日一开口就吵,动辄鸡飞狗跳的状况也没了,卖饼郎就忍不住问他,“隔着窗户纸你能看得到什么?” 
 
听到他的话,李辕有时候会回头,大多时候却不回头。 
 
他回头了直直盯着卖饼郎,那专注的眼神倒让对方有些承受不能,不自在地偏过头。 
 
卖饼郎急了,“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哪能回去!你们天策缺了你一个又有什么紧要的?又不是吃奶的孩子丢了娘,怕什么?” 
 
李辕点点头,“说得对。” 
 
卖饼郎最怕他这副样子,虚无地像是陷入某种不知名的思绪里,被困在里面困得有些魔怔,外界说什么做什么,都视若无睹了。明明就在眼前,却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不止。 
 
卖饼郎是不知道何为大胆的,反正他走过去直接拉住他的手,将那冰凉凉的手攥紧了,李辕条件反射地要动,眸里那吓退了不知多少人的凌厉对上另一人的责备关心顷刻间就被打了个烟消云散。 
 
他露出个疲惫的笑容,慢吞吞抽回手,道了声谢。 
 
卖饼郎维持着方才攥着手的姿势僵立在原地,手心里的冰凉还没被捂热就没了。便是他也有点惊惶不知自己是怎样做出那样越矩的动作来,怕惹他气恼,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难过。 
 
他好像是明白了自己恺觑了许久的宝物不可能是属于自己的,还是被人抢先一步,早已有了主。 
 
他已经忘了想安慰人的初衷,只想着难得摸了下小手,却同时被拒绝了将来的种种可能,真是甜头还没吃够先嚼了一嘴黄连,一丁点甜味全埋没在苦里,也尝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了。 
 
今日卖饼郎钻到房里,两人说了两句,又是闭嘴草草结尾。 
 
李辕听得沙子淅淅沥沥地打在纸糊的窗棂上,不经意间蹙了眉又松开。 
 
“怎么了?”卖饼郎见他心神不宁,问了声。 
 
李辕没应。 
 
卖饼郎耸耸肩,倒是习惯了。 
 
李辕听着窗外的呼呼风声,一闭眼就是漫天黄沙,倒下的马匹上背着的旌旗的杆子折断了,落下的那面旗上有个气势磅礴的“策”字。 
 
他刚想伸手去捡,就听得耳畔宛如一声惊雷炸开,轰隆隆呜呜的响。 
 
他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等没了动静松开时,又忽闻一阵阵夜猫子呜呜咽咽地啼哭。风吹过,将人冻的浑身发颤,仿佛透过肉体渗进骨髓,带来彻骨的阴冷。 
 
地上的黄沙被风吹散,露出了一截截苍白的骨,还连着些许未及腐烂的肉体。一截断了的小臂上脱落了肉的骨爪仍紧紧握着一把长枪…… 
 
哪怕是漫天飞舞的暗黄的沙子遮天蔽日,他被黄沙紧紧裹住全身逐渐在形成的漩涡中被慢慢拖进深坑失去呼吸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绝望。不到穷途末路,不知何为不见天光。 
 
李辕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到他近前,然后俯下身,扣住那白爪十指交握,呢喃道,“我找到你了……” 
 
他半夜醒来时总感觉脸上湿湿的,伸手抹了把脸,却什么都没有。一旁放着的布绢早被晾干了,高高挂在院里的竹竿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个人。 
 
它知晓一切,他们也知晓一切,却全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 
 
沙暴来得快去的也快,卖饼郎起了个清早,将院里铺的一层黄沙扫了扫,哼着小曲卖他的炊饼去了。 
 
待到李辕醒来,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攥着把细竹条不知在编个什么东西。 
 
李辕本就不是好奇的人,经过昨日越发沉默。他注视着卖饼郎手里的竹条,似乎是在发呆。 
 
卖饼郎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他还是盯着方才那个方向。卖饼郎可以确定了,李辕是在发呆。 
 
于是李辕手里被塞了个小竹筒,里面关着个闹哄哄的玩意,“聒聒”地叫个不停。 
 
他低下头,看着被关进小竹筒里不断试图越狱的蚱蜢,真是难为了卖饼郎居然还能搞到这么个翠绿的蛐蛐,跟外面满城的黄沙都不是同个色的,很有点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 
 
“给我这个做什么?”李辕的嗓音今日出奇的暗哑,像喉咙含了沙粒在缓缓磨动,有点生硬且刺耳。 
 
卖饼郎说,“我怕你一人呆着无聊,拿这小东西给你消磨时间做,逗个趣儿。” 
 
卖饼郎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气人的,只一句正经的,偏偏这仅有一句关心就让李辕觉得十分受用。 
 
卖饼郎手上那几道戳出的红痕泄露了他的主人也不是个什么心灵手巧的货,头次做这种小玩意,新意不足倒是粗糙有余。伤口他既不拿来表功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晒着,李辕注意了就会看,不注意就看不到。 
 
李辕倒是挺喜欢这种性格的,如果不是赶上这个特殊的时候……他垂着头,握着手里的木筒,喉头艰难地滚了滚最终低声回了句“谢谢”。 
 
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思难得活络了些,昨夜的梦却将他的心又碾个粉碎,每当它忘了就总以这种方式不断提醒着他“没了的就是没了”,心里吼得撕心裂肺,面上却还得不动声色的,连僵硬了几日的腿也忽然有了知觉,他慢慢站起来跑出去抹了把脸。 
 
水挺清的,映照出一张有些僵硬的清秀面孔,他将手伸进去搅了搅,将镜面匆匆打碎了,似是唯恐再多看一眼。 
 
这熟悉的面庞,他早已忘了只是他的面具,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被强制忘记的回忆不断在脑海里滋生,他想快点回到军中,这儿实在待不下去了。 
 
在广阔无垠的地方才出没的雄鹰,突然飞至平凡人家的窗前,一双手探出窗外熟练地揭下它腿上绑着的纸条,塞上另一封,挥挥手让雄鹰展翅离开。 
 
李辕不避不躲地在卖饼郎面前做完这些,大大方方地读完了信。 
 
“你要走了?” 
 
“嗯。” 
 
准备挨一通数落的李辕没见到预估的反应有点错愕,盯着卖饼郎半晌,上下打量着想看看这碎嘴子是不是被人下了药或者把嘴缝上了。 
 
“你的枪。”他从不起眼的墙角拾来,擦了擦,李辕接过来,手还有点颤。 
 
这玩意它沾上血弄脏了是应该的,缠上蜘蛛网是闹哪样?还有前两日他看到的晾衣杆子跟它有那么点点相似呢巧合吗…… 
 
他得努力深呼吸才能使自己压制住一个突把面前这人摁在地上破风龙牙一顿揍的冲动。 
 
卖饼郎拿着个盘子,很会察言观色,机智地在他发怒之前,抢先下手塞了他一嘴白糕。 
 
这成天嚼沙子的地方能尝到这种软软甜甜的东西,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桂花味道有点淡。”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敢嫌弃?” 
 
李辕尝了两个,突然就停了手。 
 
他说,“不敢再多吃了,怕养馋了以后又吃不到。” 
 
卖饼郎闻言张了张嘴,他想说“那你不走了,我天天做给你吃。”想想觉得自己脸真大,谁稀罕他做的这破玩意。他搜肠刮肚,竟想不到一句能让他朝夕相处了许久的人留下来的话,便沉默了。 
 
李辕想起自己住了半个多月,也就让人照顾了半个多月,没给人帮上点忙不说,他还囊中羞涩连点钱财也没。干巴巴的谢字差点说不出口,长这么大竟是头回知道什么叫羞得抬不起头。 
 
更何况,对方还知趣地连他是做什么的也没问,一句让他为难的话都没说过。 
 
李辕忽然觉得这个人除了嘴欠些,浑身上下哪里都是好的,都是优点。 
 
卖饼郎从来都管不住那张嘴,今日李辕想听他多说几句,哪怕说的净是些嘴欠的话也是肯忍的,他偏又不合时宜地闭嘴了。 
 
李将军回营了,回营的那天也是漫天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他讨厌这恨不能将万物禁锢压抑的破天气。 
 
无端端地,他最近越发频繁的想起一个人的混账话,那人无论做事多混账他都忍了很多年,偏偏那句话不能忍。他当年利落地骂了个“滚”字,然后那人就死了。 
 
李辕无数次想着相见的最后一面就是这么句屁话,你也真敢死的瞑目?既不瞑目,不如活回来。这回我一定不回你个滚字,我陪你一起去。 
 
那咱们也不用为谁替谁收尸头疼,直接抱成一团的死,死后化成枯骨也还是抱着。不求相伴一生暮雪白头,好歹共赴黄泉还是能做的到的。 
 
毕竟,你死了,你那张引以为傲的脸都烂掉了,我又哪里认的出战场上累累白骨中的哪一具方才是你…… 
 
他揉了揉眼睛,抖开士兵递来的军报,将刚刚生起的一腔痴缠怨恨都浸在冰水里,将其灭了个干净。 
 
天策府领军令,守孤城。 
 
中原的形势大好,狼牙军被唐军步步为营逼得几近崩溃,眼瞅着就要打不下去了,收缩着军队,想着临死前再咬上一口。挑了他们这个边陲小镇当作个软柿子捏。 
 
他们并非不成器的软柿子,可惜驻军人数极少,比起即将进犯的狼牙差不多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想想又确实是挺好吃的柿子。 
 
守孤城,倒不如说是送命战。 
 
他估算了下兵力,减去他上次重伤时损失的人,已不足千,让他去抵抗数万狼牙…… 
 
朝廷恐怕是失心疯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在心里却暗骂这上面的人怕是没一个好东西。眼看着要胜了,便又在这时想起要抢军功来。 
 
“说大话不怕闪了腰,是因为要的不是你们的命吗?”这话他往常不敢说,这次不光敢,要不是别人拦着还差点将军令书撕了。 
 
“不过一张破纸罢了。” 
 
到底没拦住让李辕手快一步将军令揉了揉丢到旁边,看的乐副将简直触目惊心。 
 
他以为自家将军被逼疯了呢,还没等宽慰两句,李辕又说,“护送城中的百姓去后方,然后全军撤离。朝廷怪罪下来只管往我身上推,有什么事我全担着。”他说的时候一脸轻松,跟讨论吃饺子包什么陷似的,倒是把这位征战多年面对枪炮面不改色的青年吓得跟受惊了的兔子似的。 
 
“将……将军……”副将吓得舌头打了卷,说话也不利落了,李辕竟还有心思打趣他,“你这紧张口吃的毛病不改改,以后怕是讨不到媳妇喽!” 
 
这种时候了还想什么娶媳妇?乐副将急得跟被猴子抓心挠肝似的,偏生越急越口吃。 
 
李辕拍了拍他的肩,走出营帐。青年看着他的背影一个激灵,像是明白过来,他试图扯住李辕,被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顿时僵住了。 
 
“我不在,将令代由你保管。务必把剩下的所有人都带出去。” 
 
“是……” 
 
卖饼郎捧着个木筒,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回来时,木筒正正放在床上,筒子里面没有声音,下面压着张纸:蛐蛐被我放跑了,物归原主。 
 
那清秀飘逸的字体怎么也不像是个沙场征战多年的军人写出来的,倒像是京城里专门招蜂引蝶的公子执笔,本该风流多情却最无情。 
 
他说,“我喜欢过一个混账东西,不过祸害都活不长,所以他死了。如今我也成了个欠下人情从来不还的混账,我只叮嘱你一句,吸取教训别喜欢这样混账的人,不值得。” 
 
男人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松,竹筒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 
 
狼牙军带队的将军是个鹰钩鼻的中年人,他枯瘦枯瘦的跟根干柴似的,大抵是为了应他奸滑的相貌,他疑心重,令人又是左右勘察一番方才入城。 
 
被几次三番撞击的变形的城门终于倒下,映入眼帘的街舍空空荡荡,除了两三只芦花大公鸡不慌不忙地搔首弄姿,别说活人气息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外面战死的天策将士尸体上的血还没凉透,所守的孤城却是空城,狼牙将领在不可置信中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得了奸细情报赶来原想着屠尽整座城,让百姓对他们的皇帝寒心。没想到唐军暗渡陈仓,将百姓在他眼皮子底下转移走了。 
 
他一边暗叹敌方将军是个可造之材,同时又恨不得将这可造之材挫骨扬灰,好在总还有转机。 
 
他命人挨家挨户的搜,将布帛粮食都找出来。忽然有人惊呼道,“大雕来了!” 
 
中年人抬起头,果然见到一只硕大的雕在天空盘旋,他瞳孔微缩,满腹犹疑地盯着天,待到看清时,不禁嗤了声,那不过是只大纸鸢罢了。 
 
为防再惹来什么“中原人是受神庇佑”的鬼话,动摇了军心,他抬起手,一箭将那“大雕”射的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向地面坠去。 
 
周围鸦雀无声,狼牙军见统领动怒,大气不敢出,却有人喊了句,“哎呀,真厉害!” 
 
这赞美的语气毫无诚意,像是看到一个四岁稚童将石子抛进水坑似的装模作样夸奖一番,满是嘲弄挖苦。 
 
“什么人?”中年人止住了手边蠢蠢欲动的弓箭手,抬头向上望去。 
 
破败的城楼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年轻人,他生就一双桃花眼,吊梢眉,模样俊美的难以形容,笑起来毫不正经,一副轻便红衣铠甲披在他身上也没个肃穆感觉,倒像是风流公子。 
 
这样的人可以出现在花楼那样的温柔乡,也可以出现在酒楼为两三小事借酒消愁,但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这寂寥荒漠中,同他们一样吃这硬且苦的沙子。偏偏在场的人中又只有他的黑眸里跳动着熊熊烈火,那满怀着的斗志,炽热的仿若能将天地灼烧殆尽。 
 
中年人其实不认得唐军将军是什么模样,只是凭他身上那身铠甲叫道,“李将军。” 
 
那人倨傲的很,只是一笑,并不答话。 
 
就当他默认了。 
 
中年人的声音嘶哑,好在这句中原话并不难讲,“将军是来投降的吗?” 
 
叶凌顿时敛了笑容,“区区狼牙崽子也配让我去效忠吗?” 
 
中年人并不生气,他恍若未闻那句“崽子”,问道,“违抗军令难免一死,你回不去了。中原朝廷如此昏庸罔顾将士性命,你何必要白白送死,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我主广招贤士,将军去了定有厚待。” 
 
“你嘴皮子倒挺利索,原来狼牙军中除了他们这些不长脑子的畜牲还有你这样能说会道的家禽,我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他至始至终都没流露出什么情绪波动,被骂了两次也不气恼只是淡淡地道,“看来,我与将军是谈不拢了。” 
 
他一声令下,数十支箭离弦而出,一根根扎进叶凌的身体,他动也不动,任由血像充垮了堤坝的洪水一样,不断喷涌出来,将他弄成了个血人。 
 
青年紧握的长枪从城墙上坠下,落地时发出形单影只的一声哀鸣。 
 
然而像是得到了信号一样,随着一声巨响,城里接二连三的响起爆炸声。中年人蓦然转身,从队伍里揪出来一人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这是他先前派去侦查城内情况的人,被他活活掐死也没敢反抗。 
 
中年人愣了下,才急吼道,“全部撤出城去。” 
 
是那只已经四分五裂的纸鸢,上面沾满了白磷,从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窜成了火苗,被暗中活动的几个唐军死士拿去点燃了城中暗埋的导火索。 
 
一瞬之间,城中皆是跳跃的火光,闻着那股刺鼻的烟味就让狼牙军感到惶恐不安,有的人亲眼见着同伴被炸碎,吓得鬼哭狼嚎起来。 
 
叶凌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想着出来混总要还的,你看看这些混蛋烧杀抢掠屠城时拿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开刀,就该知道也会有他们自己被炸的粉身碎骨的一天,都是报应! 
 
他累的厉害,他再也做不出任何的动作,便顺应自然闭上眼沉入了他自己的梦,周遭种种战火硝烟,再与他无关。 
 
叶凌梦魔缠身梦了多年的黄沙白骨,却难得梦一回老长安。那时长安未曾受到战火洗礼,还是富贵繁华温柔乡。到了元宵节,家家张灯结彩,喧闹声,鞭炮声,漫天烟花映红了一池春水。 
 
有个小少爷提着个灯横冲直撞,一身黄衣在人群里到处乱窜,跟只扑楞翅膀的黄蝴蝶似的。被他撞了的人七手八脚的扶住他,那也是个半大少年。 
 
少年性格腼腆的厉害,说话时细如蚊鸣,得了小少爷两句耿直的“听不清”,就垂下头,侧看过去,脸红的跟熟透的苹果一样。 
 
叶凌一时震撼世上竟还有这种说两句话就脸红的稀罕物种,也忘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了,挑起眼上下打量着对方,然后又不小心把人给看哭了。 
 
叶凌吓了一跳忙柔声安慰他,掏出手绢给他擦眼泪,还带着人去吃东西。 
 
他年龄尚且稚嫩,脸上却已经展露出俊美的雏形,再加上他如今就能三两句话逗的人破涕为笑的本领,算命的说他将来是个多情种,风流胚子,倒还真挺可信的。 
 
小少爷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平日最讨厌动不动哭闹的人,却越看旁边这位越顺眼,到灯会结束恨不能扯住对方衣服直接拎回自家去。 
 
虽然没能实现,好歹交换了住址,两个少年初印象都不错,如果小少爷没有在找上门时喊那一句“小姐姐”就更好了。 
 
挨了顿打也要坚持叫人小姐姐的叶凌简直是勇气可嘉,更可嘉的是他还认真地细数了条条对方是女扮男装的细节,李辕幼时性子腼腆是腼腆,偏偏又冲动的跟根干柴似的一点就着。很快小少爷手背上就多了道口子,还不幸见血了。 
 
李辕顿时打个激灵,顾不上将那破裁纸刀毁尸灭迹,翻箱捣柜的找外伤药。叶小少爷也不知道是不是见血了就傻了,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敷药包扎。 
 
在后来征战时受过无数大伤小伤的李大将军眼里,这伤何止不起眼,简直是完全看不见。可当年他见了这点血简直是如临大敌,并非因为未曾经历磨难,只是因为伤在这个人身上。 
 
李辕又恼又愧还有点怕,怕这个人会不会为此事讨厌他恐惧他,就不来同他玩了。 
 
小少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适时伸出手,攥住他的手,“我叶凌天不怕地不怕,你这点脾气还吓不到我,不许躲着我。” 
 
“嗯。”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再加上叶凌实在是在善解人意这方面早熟的不像话,连李辕都觉着自己要真是个小姑娘,差不多都要心甘情愿地被叶凌拐回叶家给当童养媳去了。 
 
小少爷不自觉地撩人,先动心的总归是小将军,他一边喜欢这样的叶凌,一边又担惊受怕会有人跟他抢。 
 
叶凌胆大耿直会撩人,但论及心眼十个他也不及李辕,有些人看着腼腆可是内里蔫坏蔫坏的谁也看不出来。 
 
他用尽手段杜绝了叶凌的烂桃花,从了军也不忘时时写信,紧紧把人勾住。叶凌从懵懂无知时就被他老实的外表骗的团团转,到长大了明白了更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凌空长了张风流多情的脸,连半个红颜知己都没有,花酒不吃赌坊不去,天天搁那练剑,有人还以为他痴迷剑道要成为像大庄主那样一心剑道的人,跑来劝他。 
 
叶凌心烦地道,“滚边去。” 
 
少爷那点善解人意的性子和耐心也不知让谁偷偷磨没了,踏上年少时走过的长安夜市, 
 
提起花灯,突然发现缺了个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的人,什么都索然无味了。 
 
叶凌终于察觉到李辕那点恼人的小手段,种下一颗种子,细水长流地融进他的心里,他连何时发芽都不知道,就已经生根了。 
 
那人算计好了的,一点让他提前察觉然后拒绝的机会也没给他。叶凌心说这混账心思如此细腻婉转,他小时候那声“小姐姐”当真半点没叫错了。 
 
可恨他还是不可自抑地喜欢上了这个心眼贼多,表个白还要半遮半掩的“小姐姐”。 
 
叶凌做事向来爽快,他喜欢上了谁,自然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搞得李辕欢喜了好一阵子,多年功夫没白费,终于将人搞到了手。接着老天看他太过洋洋得意很不爽,报应就来了。 
 
叶凌来军营了。 
 
李辕身体力行的解释了什么叫“两面派”,在手下人面前拿得起大将军的腔,在叶凌面前腼腆的像个未出阁的大闺女,羞羞答答的应对来人的满腔怒火。故计重施,叶凌见着他这副模样就发不出脾气来。 
 
叶凌火大是有道理的,在他来军营前,李辕就想尽了各种办法,连哄带劝还找朋友在路上敲他闷棍,意图把人弄回去,结果统统失败了。 
 
李辕如果不当将军了,去当个戏子也是不错的。他装疯卖傻地哄了叶凌一番将事情推托过去,总算没成为当朝第一个因为被心上人兴师问罪打残废了退役的将军。 
 
“你手上的伤过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没好?” 
 
叶凌没想那么多,随口道,“你伤的,留个纪念。” 
 
李辕瞬间就脸红了,看的叶凌气不打一处来,估摸着这厮已经练就了想脸红随时红的能力,以前以为是性子腼腆,现在一看恐怕是血涌上面颊兴奋的了,占有欲这么强。 
 
叶凌觉得自己何其悲哀,这男人是个混账心眼多还变态,偏偏他就是喜欢。 
 
看他拿捏着腔调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觉着喜欢。看他时不时的腼腆一下脸红一下让他重温过去,虽说是假的也喜欢。看他心思细腻换着花样不着痕迹地讨好自己更是喜欢。 
 
怎样都喜欢喜欢,喜欢的简直没边了! 
 
这对恩爱狗天天耳鬓厮磨把旁人苦不堪言的军旅生活过的跟蜜月似的,甜到发腻。一个将军,一个副将,战场上配合默契,战场下形影不离,手下的人作为无辜群众看到这两位就没来由地觉着仿佛被闪瞎了眼。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叶凌躲过了初一的闷棍到底没躲过十五的,被敲晕了。被送离了军营几里地后,爬起来又往回走。 
 
敲闷棍绑票的青年业务不太熟练,李将军让他这么做才勉强上岗,敲的时间没算准,此时副将脸黑的跟个锅底似的往回走,他根本不敢拦。 
 
李将军不知道是不是又算计好了,早做了两手准备,他前些日子就出去办事了,此时根本不在帐子里。 
 
叶凌见他桌子上有个辞呈和信,辞呈果然是替叶凌写的,至于信上就短短一句话:总要留个人,替我收尸。 
 
……真是比这再混账的话也没有了! 
 
叶凌想着干脆撂挑子回扬州算了,管他死不死的,这人混账成这样,半点不考虑他的心情,自己再找个人过算了,也省的替他担惊受怕还显得自作多情折腾的心烦。 
 
当年李辕提笔时,想的是气走少爷让他回安全的地方待着,谁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一语成戳,他还真的没能回来。 
 
狼牙细作起了场大火,原本只是两个唐军士兵起了矛盾,一个投敌弄死另一个,只是不知道身边随行的士卒里还藏着个将军。 
 
于是夜半熟睡时起的那一场火干脆连将军一块烧掉了。而那个投敌的士兵也不知道那是将军,不然投靠狼牙时合该有更大的奖赏,落个大官当当。 
 
叶凌收到他带去的几个人仅一人生还的消息时心凉了半截,几个彻夜不眠后,明明是天光乍破之时,仍觉得身边仍是漫漫无际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也见不着任何光亮。 
 
“你是不是怕我兴师问罪,不敢回来了?求你回来吧,我不怪你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军中有一个将军,两个副将,送信的人回来不久就因伤势过重死了,为防动摇军心,将军死了的消息如今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乐副将比死气沉沉的叶凌看起来更急,因为事情来的突然,李辕不曾将将印托付给谁,没有这个令,两个副将就算拿着将印也调不动人。还来不及向朝廷或者上面会报,狼牙军却突然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乐副将仍记得那天,叶凌披上将军的铠甲,将一张单薄的面皮往脸上一抹变了副模样,就撩起营帐出去了。那一往无前的气势震惊的他说不出话,提枪纵马横冲直撞,无意间调动起将士的激情,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跟着他冲,将狼牙杀的溃不成军。 
 
叶凌曾以为那人当将军是拿捏腔调,骨子里还是那个心眼颇多的俗人,却不想原来是做了这个位置,便有再多软弱不成器的性格,为了底下的众将士殷殷期盼的眼神,就需得坚强,大胆,甚至制造一个无所不能的假象。 
 
原来不光那心思细腻是真的,那威风凛凛也不是假的…… 
 
叶凌虽说是情急之下无计可施才冒名顶替,却也是大罪,副将将之隐瞒了下来,报上去时说死了的是叶副将。 
 
叶凌把那封辞呈烧给李辕,“安心去吧,上面准了你的辞呈,你家小少爷已经不在军营里当什么劳心劳肺的副将了,他回家去了。你的兵也有人帮你带着,疆土有人替你守着,将军还是姓李,跟你同个名字……你说,是不是巧得很?” 
 
他用了他的名字,借了他的盔甲,将他的举手投足学的惟妙惟肖,连眉目间的一颦一蹙也像极了,活脱脱就是将军。若是不照镜子,便不会想到还有另一个人。 
 
好像李辕和叶凌,从来都只有一个人是在这世上真正存在过的。 
 
谁也不是生来就能担的起重任的,有些人根本就是不合适。就好比刀伤剑伤落在少爷那天生怎么晒也不黑的白皙背部,更显得触目惊心。 
 
可什么撂挑子跑路他全没想过,叶凌的心志太过坚毅,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将军一做就是两年也没露出破绽,因为他将那人模仿的太过惟妙惟肖,有着大将军的威风凛凛,有着大将军的喜怒不形于色,唯独少了份私底下的温柔,可他要对着温柔的“叶凌”已经死了,他该对谁温柔? 
 
他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无牵无挂,孑然一身,遇到什么危险都敢冲在最前面。 
 
他合眼入梦,常见得黄沙遍地,枯草蔓延,了无生气。远处是一座浅池,绿水悠悠,生机勃勃,可望而不可及。 
 
不到穷途末路,怎知绝望?怎肯放弃?他一次次向绿池迈步,终归走不到那里。长安夜里被烟花映染的那一池春水,在他策马离开长安前,就已经被铁蹄搅碎了,回不去了。往事终将往矣,任谁也无能为力。 
 
只是有时反复梦到个梦境,好像在提醒他没完成谁的托付。 
 
“对不起,你的尸骨我还没找到,安葬不了……” 
 
城外的山路皱皱巴巴坑坑洼洼的,又细小,穷酸的非常掩人耳目,不知从何处起,只知尽头没入在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里,使人看了就心生畏惧,总觉得里面藏着些不知名的虎豹狼虫不敢轻易踏进去。 
 
至于本地人钻了这地方不知多少回了,知道那什么鬼神之说统统是放屁,这些消息,外地人就不会知道了。 
 
有个人背着个人蹭蹭的往上奔走,走的飞快,背上那人偶尔一句喃喃细语“尸骨”“安葬”听的背着他的人猛地一紧,失了浑身力气,好险差点没兜住把他跌下来。 
 
卖饼郎走的是比上次更颠的山路,好在救人救的一回生二回熟,连拖带抱的把人弄进山洞里。 
 
那箭扎了一身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看他们两个倒霉了这么多回,难得网开一面,十数支箭没有一支扎到要害,唯一一支冲着心脏去的,还被里面戴的护心镜拦住了。 
 
别说是流了点血,就是骨头全断了碎了他也有心把骨头接起来血灌回去把人整活了……呸呸,这不是咒他家少爷吗?他脑子坏的时候蹦不出来好话也就罢了,骤然脑子好了,好像也还没缓过劲来,依然是能将死人气活的调调儿。 
 
“我叶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突然不见了,我翻遍了每寸土地都找不到你……” 
 
李辕将含在嘴里的药自己咽了下去,噎的他脸色发青,不知是苦的还是被呛的,他僵着脸又灌下一口,趴在叶凌身边,嘴对嘴渡了过去。 
 
“是是是我知道我家小少爷天不怕地不怕最最厉害了,也知道这天底下就数我最混账了。等你醒来,怎么打怎么骂都随你,你……你能不能别把牙关咬的这么死?放松些!” 
 
他万万没想到救人最难的是这个,从狼牙军眼皮子底下带人跑路他做到了。在深山老林里寻个安全隐蔽的地方他做到了。靠着半吊子医术也熬出药来了! 
 
偏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撬不开他家少爷的那张嘴,药灌不进去!昏迷中的叶凌牙关咬的死死的,任他想尽办法也无计可施。 
 
叶凌突然又张口呓语了,趁着空隙李辕赶紧渡进去一口药,又咬紧了牙关灌不进去了。 
 
李辕急得眼眶都红了一圈,他集中精力试着抓他张嘴的时机,废半天劲也就是小半碗,李辕垂着头,偶然听得一句不那么含糊不清的话。 
 
“……你在哪儿……我想你了……” 
 
李辕脑袋发懵,有点怔然地伸出手把叶凌的手攥住,趴在他耳旁道,“我在这。” 
 
“我在这”一连重复了数十遍,李辕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还是止不住想重复。 
 
曾以为阴阳相隔,等错过重逢,阴差阳错再遇却又是阴阳两隔,只不过这次调换了对象。 
 
“我在这边,你可不能去了那边……”李辕说完这句话就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他那日脑子混混沌沌如坠云里雾里,只依稀记得终于撬开了叶凌的嘴将汤药灌了进去。 
 
做完这些,他觉得后背总凉飕飕的怪难受的,一摸才知道,那单薄的外衫在秋末冬将至的寒月里,竟是湿透了。 
 
李辕难得冲着叶凌发一回火,本也不该发在他伤势未好完全的时候,只是看到他醒来死气沉沉的眼神,实在忍不住了。 
 
“我见你坐在城墙上气定神闲的,像怀揣着什么惊绝世间的妙计良策似的,没想到下一刻就让人射成了筛子,你说你好端端地逞什么英雄?!” 
 
他到城中时正巧赶上叶凌被射成个血人的那幕,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他不知道当年叶凌接到他死讯时是何种失态,只知道当他摸到那人鼻息尚存时,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才全归了位。 
 
叶凌答他的是一片漠然,好像认定了上次给卖饼郎留了信后,就与此人再无瓜葛。 
 
李辕的火被浇熄了哑了声,他想到什么从腰间找出个东西,叶凌神色一动,迟疑着也掏出一柄小木剑,雕的形状不光奇丑,还丑的独一无二,像根萝卜。叶凌的稍微好点,但也没好到哪去。 
 
“我说等我手艺好了再给你雕一件,你也不要。我原以为这破东西你早扔了,昨日给你上药时才看到还在腰上坠着,这么个丑东西带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叶凌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差点将他勒的喘不过气,像要确认他的存在而恨不得将他骨头揉碎了,混进自己的血肉里似的。 
 
李辕嘴上叫着“轻点”,心里却巴不得他再勒紧点,再紧点,这可是他家的二少爷,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是阎王来过了也带不走的人! 
 
李辕逗趣道,“那个卖饼郎怎么讨好你,你都喜欢不上他,可本将军你倒是喜欢的紧,小少爷你看人可有点势力眼呐……唉罢了罢了,我不说了。” 
 
叶凌那一眼,看的他心虚的厉害。反正卖饼郎和李将军,不都是你么?别忘了你还欠着账没算完呢? 
 
李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往日里每每感到心虚了就会搪塞,装疯卖傻,好在这回按捺了作妖的心思,老实解释,语气里带着点忐忑道,“我失忆了一段时间,上次没能认出你不是故意的……” 
 
“我猜到了。” 
 
“这脸烧毁容了,等再整好时,就跟从前相去甚远了……”而且也忘了从前是什么样子,整不回去。 
 
“嗯。” 
 
若是叶凌责问些什么,他倒还应付得来,可这样不闻不问,他心里头跟吊着几只水桶似的七上八下,生怕他家少爷憋着火不发,一不小心撅过去了……呸呸怎么还在咒! 
 
“回来就好。” 
 
叶凌一出声就赶走了他心中种种思绪,连小心翼翼觑着他家少爷的神色也变成了大大方方看着。他那点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都不够用了,本想着找理由将自己烧成这副德行的火灾之事搪塞过去,本想问他这几年如何过的,一时都问不出口了。 
 
只觉着能看着这么个人在他眼前便好,旧事问的再清楚,他也不可能重返过去将那些伤划到自己身上来,与其让他再重温一遍那些血淋淋的伤怎么来的,不如不问了,不敢问了。 
 
他忽然心里狂骂起那个给他家少爷敲闷棍,写遗书的伤人心的混账,好像骂过了那混账就不是他了,他就能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似的,这天底下真是没有比他更无耻的了。 
 
这无耻之徒自己跟自己斗了半天,后知后觉叶凌抱着他一直没动,他碰了碰才哭笑不得的发现他竟是睡着了。人生大喜大悲,没有动辄失声痛哭也没有笑容满面,而是不吭一声地入了梦,看来真的是倦极了。 
 
他轻笑着把人圈进怀里,拍拍叶凌的背道,“安心睡吧,我一直都在。”现在我回来了,伤了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轻饶! 
 
三个月后,天策军营,监牢。 
 
“那狼牙皇帝气数尽了。” 
 
“废话,看他们大将就知道。” 
 
“大将怎么了?” 
 
“你看看这人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儿,居然也能当大将?他们皇帝是眼瞎了才能把他挑出来吧。这人要放在咱们中原,走路上早被衙门当小偷抓走了,瞧瞧他这一身猥琐气质,叫人想不认错都难。” 
 
那个鹰钩鼻的中年人脸色阴郁的快滴出水来,这些士兵不过是最底层的蝼蚁,平日里轻轻一捏就死,此刻竟敢像看猴子似的在他面前晃荡,将他从上到下评头论足一番,末了还给了“贼眉鼠眼”的批语! 
 
他早已失了当日那份从容不迫的风度,面前的铁栏杆时时提醒着他“败军之将”,“阶下囚”的标签,继而将他打击的状若疯癫。 
 
他从栏杆间隙颤巍巍地伸出手,试图再扼住别人的喉咙,却怎么也够不到,才发觉那种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利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了…… 
 
“吃饭了。”从铁栏外扔进来碗猪糠似的饭食,中年人瞥了眼,慢吞吞地站起身子,狠狠一脚将那破碗踹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平时也这样疯吗?” 
 
看守的士兵见惯了他这模样,不假思索道,“哼哼这狼牙崽子杀了那么多人,只落得这样下场,太便宜他了。” 
 
“是啊,太便宜他了。” 
 
士兵听着声音不对,回头才发现是李将军,当下惊诧的合不拢嘴,“将……将军……” 
 
“乐副将紧张就口吃,你也口吃,你们到底都怎么过的参军体检?考核的人是聋的?行了行了,这没你的事了,我有笔账要跟他算,你先出去,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这句“出了什么事我担着”跟叶凌那句一字不差不说,连语气都如出一辙地狂,可见叶凌学他是学到了精髓,大概是早将这个人的品性看的透彻的缘故。 
 
他走上前,将手按在牢门的门锁上,笑得特别和蔼可亲的对着里面的中年人道,“你不是想要重获自由吗,我就给你这个机会。怎样,敢不敢来试试?” 
 
那囚犯已经充满死寂的眼睛里顿时燃起了一丝火苗。 
 
他被解开浑身锁链,提着刀,跟着李辕来到了一片空无一人的地方。他们要比上一场,若是李辕输了,就放他走。 
 
他虽不知李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知道朝廷还没批旨下来,他不敢冒然杀了自己,输了也不过被关回去罢了。他眼里闪过一抹算计,他已经将消息递出去了,他跟人里应外合,待到监狱骚乱时就是逃走的唯一机会。 
 
李辕擒着枪上马,道了声,“来吧。” 
 
同样是心眼子贼多的人,李辕除了长心眼,练武也没落下过,而中年人则是把点数全加在了上面,这么一交手,高下立见。 
 
斗了几个回合,中年人便被弄的左支右绌,衣衫破了好几个洞,好不狼狈。他隐隐感到有杀气,想起当年将这人射成个血人。 
 
顿时,笃定他不敢杀人的底气也不那么足了,万一他就是借着比武报私仇除掉自己报给朝廷说成意外呢?忙摆手道,“将军,将军,停手吧,我认输了。” 
 
李辕一甩他那长枪,将方才要命的一招收了,勒住缰绳,往旁边退了几步。 
 
这人一走开,他周遭压力顿时减缓,将刀尖抵在地上支着刀柄休息,正一面盘算着他们还有多久才来,一面盯着四周看过会儿出来该怎么走。 
 
他盯着一处监牢防守薄弱的地方,还未露出欣喜,嘴里先涌上一股腥甜。箭矢在他胸前露出个沾血的小头,那位置无比清晰的提醒他心脏被射了个窟窿,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这个青年,大概是没想过有人能这么胆大妄为,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军令。 
 
李辕笑着道,“如何啊?先给人希望再抹去才是最令人绝望的,尝到这种滋味了吗?”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带着微红的眼眶眸色狠厉地大喝道,“可我那时看到城墙上摇摇欲坠的那个人,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啊!” 
 
十五只箭将中年人扎成个活刺猬,他仍趴在地上垂死挣扎。 
 
“潜藏在军中的狼牙奸细早就被我肃清了,你可以不用等了,因为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要帮你成功越狱的那几个人,统统是我让人假扮的。” 
 
中年人不动了,翻了翻眼皮子,像是最后体会到了这种绝望,想厉骂两句却没来的及说出口就咽气了。 
 
李辕慢慢收敛了那吓人的笑容,神色转为冷漠,“十五支箭不多不少,那十三支是还你的,另外两支算作利息好了。可惜你只有一条狗命,不然真想让你死上个七八遍的才解我心头之恨!” 
 
把乐副将急得转圈圈的事,三两下就被李辕摆平了。 
 
狼牙大将跟奸细里应外合越狱,被发现时连同奸细一并击毙,这先斩后奏奏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连皇帝也犯难了。 
 
你说这李爱卿能不能老实点,上次他将百姓迁走,在城中打埋伏战,已经是违抗军令的大罪,皇帝酌情考虑,将功抵过,只将他品级削了一级,连将军头衔都没给他掳下来。这一宽容倒好,现在还更变本加厉的不听话了。 
 
他正愁给个什么处罚,既不能重到把人弄死了,也得让人知道皇命不可违不然实在太无法无天了。等抽到另一份折子,愣了,是份请辞信。 
 
李辕离职后就跟着叶凌到处乱逛,因为常年吃多了沙子的苦,就喜欢往南边水多的地方走,等在扬州住了好一阵子出来,才坐船向北。 
 
他难得收一次信,叶凌瞧了眼随口问道,“谁写的?” 
 
李辕说,“八成是看我主动辞官,觉得我还挺识相,得给点儿赏赐补偿补偿。” 
 
还真叫他说中了,他从里面抽出张薄薄的纸,是一张田契,对于上面不小的数字,他连眼皮子都没抬几下。这羡煞了旁人的功劳赏赐在李辕眼里一钱不值,他将那张值万两白银的纸折了折,叠成个纸鹤丢了出去,刚好漂在水面上。 
 
他一边跟叶凌打赌说这玩意多久会沉下水,一边又手快地剥了几个圆嘟嘟的莲子塞到叶凌嘴里。 
 
等真的沉了,他又耍赖偷亲了叶凌一下,惹得他家少爷提起重剑就想抡他,碍于周围有人,叶凌才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又作什么妖?”末了又问他,“你真不后悔?那你这些年的仗不是都白打了?” 
 
“我又不是为了皇帝老儿才这么拼命,他爱赏谁赏谁,我才不需要。倒是你,莫要嫌弃我这个无官无职的穷人。”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寻思着做个卖炊饼的也不错,你想啊,不用提枪纵马,不用听上面那劳什子的军令,不用去边关吃沙子,就每天安安分分地推车出去回来,最重要的是,家里还有个又白又俊又有钱的媳妇等我哈哈哈……哎呦!少爷你轻点打,我骨头都要碎了。”他又是挤眉又是弄眼还要哀声讨饶,可见当了这么多年将军,又失了忆,仍是每日都勤学苦练,那装模作样的功夫半点不曾落下。 
 
叶凌无奈地把他揪进船舱,用自己的嘴将那张喋喋不休偏偏说不出好话来的嘴给堵上,两人唇齿交缠一番,也不知谁先动了情,就这么滚在床上,耳鬓厮磨间将身上的碍事衣物统统除了个干净。 
 
两人粗重的吐息打在对方赤,裸的身上,李辕摩挲到他背上的伤痕,眼神黯了黯,“我何德何能竟让这样一个人是属于我……” 
 
叶凌本来就吊着口气不上不下的,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被吹到耳边的热风激得敏感的身体发颤,极力忍耐着道,“别说了……” 
 
李辕从怔愣中清醒,一笑道,“也是,干什么何必要用说的,该用做的。” 
 
他身体力行了什么叫“衣冠禽兽”,将人从头到尾吃抹了个干净,折腾得叶凌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嗓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为了不坠“禽兽”之名,看到他这副撩人模样立刻将人翻过来又做了一遍…… 
 
想李将军当初扔了将印又将赏赐揉了揉做废纸时的那股子气魄,简直潇洒肆意的无人能及。 
 
军营里有个小天策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崇拜上了他,想着自己也要立下战功赫赫,然后把将印甩皇帝一脸,回家种田。 
 
乐副将心说这给惯的什么毛病?把人揪过来恶狠狠威胁道,“你敢这么做试试,信不信上面的人直接把你咔嚓了。” 
 
小天策扬着头,一脸的我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你说什么我都不听。 
 
以前的乐副将成了现在的乐将军,算是受够了那个时不时坑他一把的前任,反正那货也卸甲归田了,也不用再尊称什么将军了,直接改叫祸害。 
 
那祸害跑了,也没什么交待,丢下军中一堆烂摊子他刚收拾完,现在又多出个肆意妄为的小祸害! 
 
他按住头痛对小祸害说,“李将军表面看着威风,但是有个人能管教他,那人也不需说什么,只需那么一个眼神,他立刻就会怂了而且怂的无人能及。” 
 
小天策连“哦”了两声,睁着两双大眼睛道,“那人练的是什么武功啊?是谁啊?” 
 
乐将军对那个临危受命的同袍还是很钦佩的,他想想那人独自背负的那段艰辛日子,不由叹了口气,“他是藏剑山庄来的。” 
 
小天策误会了这声饱含岁月沧桑的叹息,以为这两任的将军都是藏剑山庄的人手下败将,顿时很同情地拍拍他,“放心,以后我做了将军,一定打败藏剑的人,帮你们把面子挣回来。” 
 
“???”乐将军一脸懵逼。 
 
被贴上了“怂”和“手下败将”的标签念叨了两三遍的李辕打了寒颤坐起身,舱外差不多已经天光乍破,翻起鱼肚白了。 
 
他瞧着旁边那人裸露着的地方,昨夜留下的一身红痕还未消退,便知晓等他醒来自己大约是惨了。于是很怂的穿上衣服跑起来溜达到甲板上去了。 
 
远处有个白色的尖顶跟船头遥遥相望,他认出这是小雁塔,便知道长安城不远了,顿时喜不自禁。 
 
想他当时出了长安城门奔赴战场时,全没什么豪情万丈的心,他向来是个很没追求的人,就算当了将军照旧跟扶不上墙的烂泥似的。除了打仗,成天就光写信逗他家少爷,然后想人想的归心似箭,很没什么做将军的出息。 
 
他毕生所求简简单单的,不过就是打赢了仗重回太平盛世,像当年那样与心爱之人手牵手,再赴一次后来只能在梦境里见到的,两个少年初遇时那映红了半边天的花灯节。 
 
梦醒,到长安了。

评论(8)

热度(85)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